
我應該會一直記得與玉米第一次見面。手上的基本資料,姓名欄填的是「Yu-mi」,怎麼會想要用英文拼音而不使用中文呢?當我這樣問時,玉米說:「老師,你知道英文是沒有聲調的嗎?媽、麻、馬、罵,在英語國家的人聽起來是一樣的。所以我用英文拼名字就有可能聽到各式各樣的唸法,我覺得很有趣。」哇… 跟它工作一定會非常精采!我懷抱著好奇與期待進入玉米的世界。
原來,玉米是芋頭與芋頭糕的小孩。雖然都是Yu,但根本完全不一樣,玉米笑了,並說「如果它們聽到一定會跟你吵架,它們無法察覺我跟它們不同,一直都覺得我就是他們的一部分,甚至覺得他們喜歡的我就一定也喜歡。」芋頭買了一塊穠纖合度的土地,非常適合把全身都泡進去,玉米一開始還會配合,但久了,玉米發現自己比較喜歡離開土地,自在呼吸,享受陽光照耀、清風吹拂,我回應:「是啊,感覺這比較像你。」但很可惜,他們無法理解,地已經買了,無論玉米喜不喜歡,它未來都要接手,甚至現在就已經接手了。
我試著掙扎,「那芋頭糕呢?」當一個家庭成員卡住了,就試另一個?玉米搖搖手「別提了,它已經蒸好,放在桌上了,離我們更遠。」喔… 那真的好無力啊… 這個時候就清楚地感受到諮商的有限,心理諮商只在人的內在運作,無法直接改變外在的另一個人或現實環境。我們在這樣無助的狀態裡待了好一陣子,有時我嘗試理解玉米是怎麼撐到現在的,但大多數時候就只是聽著、看著、陪著。
直到某天,玉米一進來,我驚呆了,它看起來完完全全不一樣,要不是它一開始就說自己是玉米,而且聲音沒有變,我根本認不出來,他變得… 又白…又澎…中間還有一塊深咖啡色的東西… 沒錯,它變成爆米花了!我看著它,眼睛睜得大大的,「老師,你冷靜,等等你就知道我是怎麼變成這樣的。」
原來玉米跟芋頭說了,自己想離開芋頭田,搬到玉米田,但芋頭不明白為什麼玉米一定要去玉米田,不都是田、都是地嗎?在土裡也感覺得到空氣、陽光啊?芋頭覺得被拒絕,非常傷心。就在這個時候芋頭糕把所有做芋頭糕的材料都拿到芋頭田,田上堆滿了太白粉、紅蔥頭、香菇、蝦皮、絞肉… 我在心中想著這個奇幻的場景,「芋頭糕在想什麼啊?」我問。玉米聳了聳肩說:「應該只是覺得成為芋頭糕很好,要我們一起加入芋頭糕的行列吧!」芋頭也的確喜歡這些材料,但出現的時機、狀態與數量都不對,當下芋頭只覺得這些材料無比礙眼、礙事,一怒之下把一頭霧水的芋頭糕趕出芋頭田,也把材料全丟了,然後把自己埋在深深、深深、深深的土裡。
一開始玉米並不以為異,畢竟芋頭發脾氣也不是第一次了,但隨著時間過去芋頭還是沒出現,呼喚它,它也不回應,敲敲土,也一點動靜都沒有。半天過去了,一天過去了,到了第二天還是一樣無聲無息,玉米開始緊張,芋頭會不會被土悶到窒息?會不會被卡在石縫裡想出來但出不來?會不會鑽太深,碰到地下水脈被淹沒,或是碰到火山岩漿被煮熟了?
愈想愈擔心,於是玉米拿起鋤頭開始挖,「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
好累,但在那個當下,這是我唯一可以繼續做的事了,玉米說,「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
挖到最後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為什麼而做了,緊張嗎?難過嗎?害怕嗎?我不知道,只知道要繼續,「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沙」、「剉…………………………」
玉米感覺到土地的質感不太一樣了,所以改用手挖,不久後就看到芋頭,躺在芋頭田裡,均勻地呼吸著,沒事,它還活著,於是為芋頭覆上一層泥土,然後爬出親手挖的坑洞,趴在地上,喘著氣… 那個時候所有情緒頓時湧上,才流下淚水,愈流愈多愈流愈多,不知道過了多久,玉米也睡著了。隔天醒來,去廁所照鏡子時,才發現自己變成爆米花了,「這樣好像也不錯,我一直想要變白一點」玉米哈哈大笑。
看著眼前經歷了那麼多但還是笑著的玉米,我不確定自己還能說什麼,只好如實說:「謝謝你願意跟我說,雖然我嘗試著去想像這個過程有多不容易,但我所能感受到的一定不及你真實感受的1%。」玉米收起笑容,說:「是啊,這些都是我的經歷,只有我可以完全體會。但老師,你知道嗎?我在挖土的過程中,有好多片段,幾乎要放棄了,覺得自己很蠢,不知道在做什麼,但想到你今天會在這裡,會有另一個生命願意聽我說,願意陪著我,不會否認我的選擇,我就可以繼續挖了。雖然我們只是每週在這裡講講話,好像什麼都沒改變,但在那個瞬間我發現自己的心理彈性(Psychological resilience,註1)變大了。好像在諮商的過程中,我慢慢在心中開創了某個空間,可以放置脆弱的自己,不用在外面失控、崩潰。」
我心裡頭好暖,差一點就要哭了,只能擠出「謝謝」兩個字。玉米接著說:「老師不用客氣,是你讓我發現,世界很大也很小。」我反問:「什麼意思?」「世界很大,大到我挖了幾個小時的土,也沒有人發現,即使當時我的世界處在崩潰邊緣,大家還是各過各的生活,就像現在俄國、烏克蘭在打仗,但我還可以安安穩穩地在這裡諮商、梳理自己的內心狀態一樣,跟冷血什麼的沒有關係,只是世界太大了,我們真的不一定能,或需要去顧到。但世界也很小,小到只要想到有一個存在會在意自己,我就有力量繼續努力下去,或者說,只要有一點創意。」只見玉米從他頭上拿起一顆爆米花再從包包中拿出一瓶調味料,撒上去,拋進嘴中,嚼一嚼「好吃,我目前最喜歡鹹甜口味,接下來預計開發抹茶的!」
「喂,老師,時間到了,謝謝老師的陪伴,下週見。」還沒回過神的我只能帶著深深的敬佩遙望那白澎澎逐漸遠去的背影。
喂~等等,剛剛發生了什麼事?倒底誰是個案?我怎麼感覺好像自己也被賦能(註2)、被療癒了?
回想過去的諮商經驗,我的確一次又一次見證不同的個案,面對不同的生命困境,漸漸找到出路與自己的力量,而這些「答案」往往都不是我提供的。如同創立「案主中心治療」的美國心理學家,卡爾˙羅傑斯(Carl Ransom Rogers,1902-1987)所相信的,每個人都是「自己的專家」,只要給予適當的養分與陪伴,更重要的是「相信他們」,那麼在每個人生命深處的創造力便會開始萌芽、茁壯,最終協助自己跨越生命的困境。
只要熱能足夠,玉米本來就會變成爆米花,我不知道自己像九天玄女一樣揮舞著手臂,然後高喊著「降落、降落」有多少幫助,但如果玉米可以在這個過程中感受到陪伴,那麼我會願意一聲一聲地喊著,直到它成為自己最喜歡的樣子。
註1:心理彈性(英語:Psychological resilience)是指人們在精神或情感上遇到麻煩時能處理危機和壓力以及擺脫危機的本領。有些人能通過心理調節讓自己免受壓力的潛在負面影響,這樣的人就可以說擁有心理彈性的本領。心理彈性可以讓人們在危機和混亂中保持冷靜,並及時走出困境。(資料來源:維基百科)
註2:充能(英語:Empowerment),也譯為賦能、充權、賦權、授能、培力等,有不同的定義解釋。根據社區心理學家(如Rappaport,1987;Rappaport,1992;Perkins & Zimmerman,1995)的一般說法,賦權乃是個人、組織與社區藉由一種學習、參與、合作等過程或機制,使獲得掌控自己本身相關事務的力量,以提昇個人生活、組織功能與社區生活品質。(資料來源:維基百科)
文章來自:邱韻哲 諮商心理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