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辭去機構專任,成為自由工作的藝術治療師/諮商心理師後,「定價」似乎也跟著變成一件不得不做的事,但真難。跟在當老師一樣,我無法相信考試真能考出學生的能力,也不知道如何用分數去衡量一個人的努力。
數字也許可以讓交易雙方很快取得共識,但會不會也同時錯過了什麼?
5月,我向一位編織藝術家訂做一條紀念今年的項鍊,當時只給了她一段關於過去生活轉折的文字,以及作為墜飾的果實,其它的都交由她作主,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好,也沒有設計圖。8月初我告訴藝術家自己月中會去台東帶工作坊,詢問是否可以去看看項鍊的狀態,她跟我描述了最近忙碌的生活,但表示願意試試看在見面前完成,我要她不要急,也理解創作需要靈感,然後在約定日期的前5天,她傳訊息說有靈感了,應該可以完成。
5天後到她家,一坐就聊了3小時,聽她描述創作歷程、想法、價值觀、對生活的願景… 我開始認知到她對創作有多麼認真,在幾乎沒有儲蓄的狀況下到異地生活;不計報酬沒日沒夜工作(但不一定會得到足夠生活的薪資);縱使辛苦,也認真地對待每個作品,常常做到一半覺得感覺不對又整個拆掉重來;遇到有想法但審美觀迥異客人的訂做,一次又一次耐著性子溝通,只為了找到對方可以接受也符合創作者理念的美感狀態… 我感覺到手中項鍊的重量,不只是黃銅、果實、蠟線而已,裏頭的每個曲折、軟硬、鬆緊都是眼前這個藝術家,使用從自身靈魂中抽取出來的素材,慢慢包裹成形的藝術品,其中包含了她一層又一層細細的心意。
我不知道如何估價。這條含括了創作者心意的項鍊賣上萬都不貴,但事實上,目前脫離穩定工作的我只能提出非常有限的金額,然後在另一個經濟同樣拮据的人提出稍高一點的價位時,大聲說「成交」,再盡快跳過這個讓雙方尷尬的環節。
我感到一絲難過
步入青壯年的現在,回頭看大學時期身邊那些原本閃亮亮的人,非常有創意,在藝術殿堂飛得又高又遠,我連車尾燈都看不到的人,多數已轉行,不再創作,僅有非常少數的人成功成為藝術家或創立品牌。也有些人嘗試著在生活中鑿出縫隙把藝術塞進去,例如尋找可以支持生活的副業,有空時再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有幾個人副業還真的做得有聲有色,幾乎可以達到財富自由的境界,所以可以有餘裕享受興趣,對於可以這樣的朋友,我深深地為她開心,也感到一絲羨慕與遺憾,因為我還看不到自己發展任何副業的可能性(有人叫我買股票,但我愈聽愈確信一天花好幾個小時盯著螢幕看的生活不會是我要的),而事實上,能靠穩定副業生活的人也非常少。
曾有位老師在我詢問該如何為服務定價時回答「先想想自己想要怎樣的生活,再回來看要在工作上放置多少努力去達到」,我想要的生活?哇… 光是買一棟屬於自己的房子就不知道要花多少錢了,是的,助人工作者也希望有好的生活品質,我們有物慾,會逛網購,會想吃大餐,會想去其他國家旅遊放鬆。但當我對自己好時,總有指責聲跑出來「你在利用別人的創傷來享樂」、「如果不是這個世界那麼慘,你怎麼會有工作」、「你好意思嗎」,於是我開始掙扎、愧疚、退縮。難怪有同業乾脆一生待在機構,由機構提供基本生活費,專心工作就好,這樣一來,收取費用的罪惡感降低,經濟壓力也會大幅緩解。
只是在亞洲「物盡其用」的氛圍中,在機構裡又怎麼可能只做一個工作而已呢?寫公文做一點、採買做一點、管理核銷再做一點,心力也一點一滴消耗,以至於最後在面對個案時,要恪守界線,分等級、算次數,以最大效益為目標,盡量在最短時間內處理最多事,才好對長官交代。持穩表面後,往內在深處探索、好好陪伴個案的力量還剩下多少呢?知道自己不適合這樣的生活,所以今年選擇離開,多了很多自由、彈性發揮的空間,但收入不穩定是最大的代價。即使留下兼任職缺,但時薪700元,一週6小時,依然很難維持生活開銷,需開拓其他工作通路,開工作坊、演講、帶團體,或者在開價較高的診所接案等等。
我感到一絲難過
為什麼靠看不見的東西(藝術與心理陪伴)活下去那麼難?也許跟性質有關,因為看不見的東西無法被量化,但處於數位化時代,服務被量化是個必然的過程,而「費用」當然是顧客最直觀感受到的。自費諮商的基本價為1小時1600元(更資深或有特殊專長的心理師也有到3、4000或更高),印象中,我還沒聽過誰在得知自費諮商的價格時會覺得便宜,當代存在主義心理學大師,歐文亞隆也曾在書中描寫過被個案質問收費過於昂貴的經驗。
當然,我無法反駁藝術治療或諮商是便宜的,但且讓我以自身為例,分享一下藝術治療師/諮商心理師的養成之路。
如果大學同學一畢業就開始工作,我開始從事心理工作賺錢的時間點,整整晚他們9年,為了修心理學分,大學延畢1年,當兵1年,準備出國申請1年,碩士3年,回台灣等待全職實習機會1年,全職實習1年,準備考心理師加上找工作1年,我當時薪水約為4萬一個月,可能比一般上班族多一點,但算上之前的時間成本,划算嗎?且為了出國唸藝術治療,我向台北市政府申請留學貸款,碩士一畢業就負債100萬,一個月要還大約1萬3000,連續還7年,一直還到今年7月,才恢復自由之身。這還只是基本盤,持有一張專業證照,除了每年繳給學會、公會的年費,還要累積專業、倫理、品質、法規學分,每個學分都是時間、金錢,兩天的心理工作坊,動輒5、6000,更不用說長時間的專業訓練、督導課程,2、3萬只是基本價,每年花5、6萬上大師課的,大有人在。
也難怪會有同業認為把收費提高是對自己專業的尊重,是啊,為了手上這張證照,需要投入多少心血與金錢,反應在收費上似乎也合情合理,那些無法接受的人,大可以不來。然而,某次工作坊時,一個成員跟我說,他的心理師曾跟他說,心理師會願意坐在這裡陪伴、傾聽,是因為他付了錢時…
我感到一絲難過
更難過的是,該成員接著笑笑地說,雖然他當下挺震撼、挺無法接受的,但之後卻覺得很合理,「收多少錢做多少事嘛,只買得起香蕉就只請得起猴子啊!」他這麼說。怎麼了?為什麼要感到難過?眼前的這個人不是接受了那個心理師的說法嗎?我不是一直希望大眾可以看到,甚至接受助人工作者的價值嗎?
我相信會踏入助人領域工作的人,多少都看到了這個世界的黑暗,以及在其中生活的辛苦,想提供一點協助,想點起黑暗的一絲絲亮光,就算只有一絲絲也好,這個心意,好美。而當這個心意被社會價值套上金錢的標準時,似乎就隔了一層,不再那麼純粹了。
想到某年夏天在東部海邊,一個家庭帶著整組露營用具前來,架起亮黃色的遮陽帳,藍芽音響連上手機,開始播放很chill的音樂,一張隔熱坐墊「啪~」華麗地張開在沙灘上,一對年齡相仿的小孩馬上開始玩了起來,一身肌肉的爸爸套上蛙鞋,以標準姿勢優雅潛入水中,身材同樣姣好的媽媽則穿著一身水上活動勁裝坐在墊子上,划手機,彷彿時間靜止了,根本就像時尚雜誌內頁,直到有個人(朋友?)提議來拍照,媽媽馬上動了起來,呼喚她的一對子女前來拍照,小朋友原本玩得正起興,一點也不想拍,這時,媽媽說了關鍵句:「來拍照,等一下請你吃冰淇淋」,只見小朋友瞬時間放下手中的玩具走到媽媽身邊,只是面無表情,拍照的朋友看著鏡頭說「笑一個嘛」,媽媽說:「笑一下,等一下冰淇淋給你選兩個口味」,於是乎,一張張堪稱能登上VOGUE雜誌的璀璨照片,手到擒來。我只有在旁傻愣眼的份。
驚懾後,我開始思索這個媽媽的行為傳遞了什麼訊息。如果我是她的孩子,我可能會很小就開始習慣「交易」的概念,因為只要我放下眼前的玩樂,我就可以換到晚一點的甜點,如果願意笑一個,甚至還可以選兩種口味,這是表面層次。再走深一點呢?對於發展中的兒童,許多生命的資源要靠身邊的成人供給,對成人來說食物只是每天眾多決定中的一個待辦事項,但對一個小孩來說,食物有可能事關生存、一整天快樂,甚至象徵著來自照顧者關懷,那敏感一點的小孩會不會擔心如果今天不配合,就會失去媽媽的愛,而要一直小心翼翼地活著呢?
相對的,我今天為提供的服務定價,這個行為宣告的其中一個訊息就是「這個服務是有條件的」,我會關心、接納、支持眼前這個人,僅僅在他付費的這一個小時內。所以,我一直以來都無法跟個案說自己可以「無條件接納」他/她。當然,這是事實,「世上能夠做到無條件接納的人,只有自己」,也是我相信的諮商概念。
但,我仍感到一絲難過,也許更多的是無奈。
好希望這世上有其他可能,一個可以不管錢就能活下去的可能。
沒有嗎?靜坐時想到,大學時的我不就帶著3000元搭便車環島,三週裡受到超過70個人的幫助,一毛錢也沒花到,反而帶了一堆乾糧回家嗎?
但需要有人回應我啊。
沒有嗎?今年當不知道工作坊是否能開成,好想去台東走走,卻又擔心付不出錢,跟心家的阿紫聯絡時,阿紫不是跟我說「放心來哦,沒問題的」
但那是特例吧,擴大到一個社會是不可能成立的。
沒有嗎?我去過三次的內觀中心,不就全都是靠參加的人自由捐款成立的?不先收一毛錢,只在10天內觀的第9天開放捐款,想捐就捐,不想捐也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使用這樣的方式,在世界各地成立了200多個中心。
但那是跟信仰有關的團體,助人工作者哪有這樣的。
沒有嗎?按摩師朋友曾跟我提過一個同業,按摩結束後是用「隨喜(自由捐獻)」的方式收費,但絕非隨便給,而是要被按摩的人好好感覺自己身體被按前與按後的差異,然後再自己評估這個差異值得多少費用,這是按摩師給這個人最後的功課與禮物。使得「收費」,這個擋在中間,使交易雙方無法全然相信彼此的芥蒂,轉化成學習自我覺察的推力,多巧妙啊!也許至始至終,看不見的東西就不該用看得見的標準衡量,就算要,也該由每個人的主觀感覺去做決定。
這是個信念,相信自己做的事很棒、很美、很有價值,而且也相信看到這件事的人會被撼動,會想讓更多人知道,願意把這個理念傳播出去,讓這個美可以延續下去(天啊,超像邪教?)。
寫到這,我終於可以不再「感到一絲難過」了(煩不煩啊?)緊跟而來的是無限寬廣與期待的感受。
當然,在下還沒偉大到所有的工作都讓人自由奉獻的程度,我家還有兩個毛小孩要養,但至少可以開始部分嘗試用隨喜的方式收費,如果成果不錯,可以慢慢轉換到全部隨喜,當然好,沒成功,也只是被世代洪流沖刷掉的一抹虹光,但至少試過了,不會遺憾。
哩哩叩叩說了一堆,看起來好像很「大愛」?並沒有。我是為自己做的,只是單純覺得這樣的自己,我比較喜歡。覺得即使戶頭剩不到5萬,還是願意這樣嘗試的自己,十分帥氣。
文章來自:邱韻哲 諮商心理師